龍應台寫的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」,一下子攪翻了一堆人潛在的記憶,就如原書扉頁所寫著:「所有的生離死別,都發生在某一個車站、碼頭。上了船,就是一生…。」我們華興早期畢業的學長姐校友們,他們也正是經歷過這一段時期的人一九四九的記憶猶深、猶痛,他們也因一九四九的變動,
而直接或間接來到了華興,與我們結識成一家人 華興初中第一屆畢業的校友-尤保善,他就寫下了他的記憶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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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休十年了,因為生活幸福平順,所以日子過得特別快,十分之一世紀好像一眨眼,苦難的日子,雖然苦澀難熬,但在一生記憶的長河裡卻顯得精彩深刻。1949這不平凡的一年,將悲歡離合的情境濃縮成一段豐富鮮明而且難忘的記憶,好像就發生在昨天……。
不平靜的日子
1949年我正值八歲,是個似懂非懂的年歲。父親在跑船,我和母親、外公住在浙江中部靠海的一個城鎮──海門【註1】。
在記憶裡,那時地方上已經很不平靜。一些散兵游勇在街坊到處流竄,母親把方桌移到灶邊,上面鋪著棉被,一直垂掛到地面,作為臨時防護的空間,當外面槍聲響起的時候,三人一起躲在裡面。
當時坊間流傳著兩句話:「饅頭滾燙,舟山解放」,「打我舟山,送你台灣」。當時只知道「舟山」、「台灣」是兩個不同的地方。母親從小做點心生意,海門吊橋頭有一家金糰【註2】綠豆麵攤,就是我母親擺的,早晨當地人早餐,咬一口金糰,喝一口綠豆麵,認為是道地的滿足,因此生意很好。現在地方不平靜,生意也不能做了。
為了安全,母親帶我到十里外的西山朋友家小住,沒隔幾天,槍砲聲又從西山響起,我住的是一家大戶人家,有個兒子剛成婚,家中洋溢著幾分喜氣。記得一天黃昏時分,砲彈在不遠處炸開,大夥兒關上門窗,集中到黑漆漆的豬圈旁躲避。不一會兒,窗外槍聲大作,接下來的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大家擠縮成一堆,非常害怕。有個青年人怕門被撞壞,自告奮勇的前去開門,回來時流著一臉鮮血。在黑暗中望去,後面跟隨著四五個衣衫襤褸持槍沒有番號的軍人,隱約的看到他們上樓、下樓、離去,等風聲平靜後我們才出來。據主人說,在這一上一下當中,樓上較值錢的東西都被打劫一空。
半個月後,舟山解放。父親結束船上工作回到家裡來,我們又回到海門。不久海門也解放了,解放軍從黃岩方向過來,我擠在人群中觀看,有坐車的,有騎馬的,有徒步的,嶄新的軍裝,擦得晶亮的武器,雄糾糾氣昂昂的從眼前通過【註3】。解放軍進城後,地方恢復了平靜。
空襲的日子
解放後,我接到入學通知,我在一所初級小學【註4】裡插班讀一年級下學期。這段期間地方平靜了,當大家都期望「窮人翻身」的日子趕快到來的時候,中央軍對解放區的空襲又開始了,加上軍艦砲火的凌虐,學校幾乎一天上不了幾堂課。每個孩子身邊都有一支長條形的標語旗,每日生活不是跑警報就是到街頭扭秧歌,父親看我那個樣子,不想讓我讀下去。
有一天,警報響了,父親牽著我帶著母親往山邊跑,平常空蕩蕩的馬路,突然變得十分擁擠。我跑著跑著跑掉了一隻鞋,等我回頭找鞋的時候,敵機臨空了,父親將我拉到濟公廟的大門口,兩顆炸彈就在院子裡落下來,一塊大石板越過頭頂飛到屋脊上,好在這兩顆炸彈都沒爆炸,我和父親的命就這樣離奇的逃過一劫。驚魂甫定,發現母親走失了,根據父親的判斷,母親走的方向是通往碼頭的那一面,不幸的是那個方向就是落彈最多的地段。我和父親趕到那兒,看見遍地屍體,不完整的屍塊散落各處。母親那天穿著藏青色布衫,我和父親逐一翻認,直到黃昏才回家,想不到當我們一踏進家門,竟意外的發現灰頭土臉的母親呆坐在屋角裡。母親說:「當一串炸彈下來的時候,我頭一昏就暈倒在地,醒來的時候,身邊都是屍體,我是從屍體堆裡爬回來的。」
沒有父母的日子
父親曾經在國民黨警政單位任職過,不久就被約談,拘留;母親聽說大陳島【註5】可以做生意,不能坐吃山空,不得已離開了我;於是把我交給七十歲的外公照顧。
海門解放的時候大陳還在中央軍手裡,兩地交通斷絕,人貨管制不能往來,只有幾艘帆篷船在私下走動。雖然母親三番兩次托人帶錢,口說帶到了,錢卻石沈大海,根本到不了我們手裡。外公手頭缺錢,生活就越來越困難。本來每天吃三餐,後來吃兩餐,接著改吃稀飯,最後喝稀飯湯,眼看就要過不下去,我主動求助鄰居李大哥帶我去捉青蟹。
海門臨海,長長的海塗邊有一片遼闊的棉花地,棉花地的軟泥裡盛產青蟹。青蟹藏在泥洞裡,要用鼠尾草沾香油去引牠出來,手法要快速輕巧才能捉得到牠。開始一天捉半籠,後來熟練了可捉一籠。將捉來的蟹一半出售換買蕃薯;另一半拌鹽搗成蟹醬,作為佐餐菜餚,日子就這樣過下來。
有一天和鄰居的小孩打架,對方的母親扯著我的耳朵往菜園走,說要把我丟進茅坑裡,很多大人看不下去都來打抱不平,她才放下我,這一年我嘗盡沒有父母日子的辛酸。
全家團聚
第二年開春,我已九歲,在解放區過了一個沒有鞭炮的新年。一天黃昏,我剛放下蟹籠,一個中年男子來找我,要帶我到大陳去,還沒有向外公說清楚,就拉著我走了。我和他來到碼頭,把我安置在一個又濕又窄的船艙裡,裡面可以聽到船底的水聲。接著開始堆放柴貨,不久船就開了。
海門港從內到外大小有五六個碼頭,都有檢查哨,在快要出海的時候,岸上傳來停船檢查的喊話聲,船慢慢的靠近邊岸,兩個解放軍手持槍械和手電筒上船盤問。
「幹什麼的呀!」
「運柴火的。」
「到那裡?」
「到大陳。」
「船上幾個人?」
「兩個人。」
「許可證!」兩個解放軍看了許可證,核對一下人頭,用槍柄撞了撞柴火,就走了。船出海後伙計將柴火搬開,我才從又溼又黑的船艙中爬出來,經過長長的一夜,帆篷船緩緩的駛進大陳島。船老大僱了一條舢舨陪伴我上岸,舢舨漸漸靠近,當我認出那個穿著藏青色布衫,手裡不停揚著手絹的女人,就是我闊別了一年的娘時,我開始號啕大哭,淚水像湧泉一樣的奔流而出,在模糊的淚水中跌跌爬爬的上了岸,投入母親的懷抱。
半年後,父親被釋放潛回大陳,我們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。
四年後大陳島百姓一萬七千人隨軍轉進台灣。
我也因而進到了華興。
有一天,在村子裡遇到送我去大陳的船老大,在寒暄過後,若有所思的對我說:「二十年前你娘花了三十塊大洋,托我把你接出來,對我來說是一場冒險的賭局。」
註釋:
- 海門原是一個鎮,屬臨海縣。現在改為台州市椒江區。.
- 金糰,糯米粉做的扁圓形糰子,內餡豆沙,蒸熟後外面滾上松花,現在上海南京路上也賣金糰,但用黃豆粉取代松花,風味就差遠了。
- 今天大陸較大的都市都有解放路,就是當年解放軍進城的路。共產黨在這方面做得十分細緻,包含香港、澳門的接收工作。
- 學校只有一到四,四個年段。
- 大陳島是浙江省台州市東邊的兩個島嶼,附近有一江山。面積14.6平方公里,離海門29海里。
作者:尤保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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